这儿在干着坏事!
“她们不是正在毁灭,
而是已经毁灭了”
——读契诃夫小说《精神错乱》
《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七卷)收录作者写于1888年的小说共九篇。《精神错乱》是第八篇
小说写一个叫瓦西里耶夫的大学生,一天晚上,他禁不住两个朋友的怂恿,勇闯红灯区,连续逛了八家妓院。由于大脑处于长时间超负荷工作状态(我没有写错,确实是“大脑”),精神高度紧张,身体严重不适,回家以后,他躺在床上,浑身发抖。
他必须立刻解决这个让他“浑身发抖”的问题。
他想了很多方案,都被他一一否定了,最后,你猜他想到了什么办法?
他想到了“传播教义”,并且认为这是唯一的办法。
当他以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的时候,他的感觉有点近似着魔——
“他又哭又笑,嘴里念出明天他要说的话,对那些肯听他的话、跟他一块儿站在街角上说教的人生出热爱来。他坐下来写信,暗自立下种种誓言”。
但是,第二天——
“……天已经大亮,马车已经在街道上辘辘地响起来,瓦西里耶夫却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长沙发上,直着眼睛发呆。他不再想到女人,也不再想到男人,不再想到传教工作。他整个注意力已经转到折磨他的那种精神痛苦上去了。那是一种麻木的、空洞的、说不清楚的痛苦,既象是哀伤,又象是极端的恐怖,又象是绝望。”(《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七卷第393页)
他躺了一会儿,站起来,顺着墙边兜圈子,然后又躺下来,把头塞在枕头底下,痛苦得哭起来,然后又爬起来,走到外面,顺着大街一直走,走到桥头脱掉衣服开始裸奔,随后,他靠着桥上的栏杆弯下腰很想一头栽下去,“倒不是因为厌恶生活,也不是想自杀,却是打算至少叫自己受点伤,用这种痛苦来摆脱那种痛苦”。(同上第395页)——我觉得这个描写深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之精髓。
我们的大学生瓦西里耶夫最后还是回到家,在房间里沿着墙边继续兜圈子,就这么不知疲倦地一直兜到天亮。——看来,瓦西里耶夫急需休假式治疗!
接下来的一天,他的两个朋友来看他,“他正痛苦地呻吟着,在房间里跑个不停,衬衫已经撕碎,手也咬破了”(同上)。后来,精神病医师谢尔盖伊奇给他喝下一种药水,开了两个方子。
结果如何?
以观后效吧。小说到此结束。
瓦西里耶夫夜闯妓院,为什么是大脑超负荷工作呢?这就要说到瓦西里耶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于“堕落的女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他在一家家妓院里究竟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这是一盘很大的棋,需要慢慢道来——
这儿在干着坏事,
然而犯罪的感觉却没有,
求救的希望也没有。
“关于堕落的女人,瓦西里耶夫知道得很少,只听别人说起过或者从书本上看到过,至于她们居住的房子,他有生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知道人间有些不道德的女人,在不幸的景况,例如环境、不良的教育、贫穷等压力下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名誉去换钱。她们没有体验过纯洁的爱情,她们没有儿女,她们享受不到公民的权利。她们的母亲和姐妹为她们痛哭,仿佛她们已经死了似的。科学鄙弃她们,把她们看成坏人,男人用‘你’称呼她们。可是尽管这样,她们却没有丧失上帝的形象。她们都体会到自己的罪恶,希望得救,凡是可以使她们得救的办法,她们总是尽心竭力去做。固然,社会不会原谅人们的过去,但是在上帝的眼里,埃及的圣徒马利亚并不比别的圣徒低下。每逢瓦西里耶夫在街上凭装束或神态认出一个堕落的女人来,或者在幽默刊物上看到对那种女人的描写,他就总是想起以前在书上读过的一个故事:一个青年男子,心地纯洁,富于自我牺牲的热情,爱上一个堕落的女人,请求她做他的妻子,可是她觉得自己不配享受这种幸福,就服毒自尽了。”(371页)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瓦西里耶夫是一个心地善良纯洁的青年。他对妓女的态度:一,她们是堕落的女人;二,她们是不幸的女人;三,她们是值得同情、宽恕和应该得到救助的女人;四,她们认识到自己的罪恶,希望得救;因而,五,瓦西里耶夫愿意走近她们、了解她们乃至于尽最大诚意地帮助她们。于是,在朋友的怂恿下,他去了C街。
此时,他的心里充满了好奇、兴奋、神秘感、紧张和激动,甚至还有一种崇高的冲动,他还沉浸在那个关于服毒自杀的堕落女人的故事的哀婉凄美的情调中。我们来看小说是怎么描写的——
不久以前下过今年第一场雪,大自然的一切给这场新雪盖没了。……街灯照得更亮,空气也更清澈,马车的辘辘声更加响亮。在新鲜、轻松、冷冽的空气里,人的灵魂也不禁迸发出一种跟那洁白松软的新雪相近的感情。
……他喜欢那种空气,特别是空气中那种清澄的、温柔的、纯朴的、仿佛处女样的情调,这种情调在大自然中一年只能见到两次,那是在大雪盖没万物的时候和春季晴朗的白昼或者月夜河中冰面崩裂的时候。
还有下面一段描写更是生动地表现了这个青年的内心世界——
瓦西里耶夫的脑海里正在想象大约十分钟以后他和他的朋友们怎样敲门,怎样溜进小小的黑暗的过道和房间,悄然走到女人身边去,他自己怎样利用黑暗划一根火柴,于是忽然眼前一亮,看见一张受苦的脸和一副惭愧的笑容。那个身世不明的女人也许生着金发,也许生着黑发,不过她的头发一定披散着,她多半穿一件白睡衣。她见了亮光吓一跳,窘得不得了,说:“我的天呐!您这是干什么呀?吹灭它!”那情形可怕得很,不过倒也新奇有趣。
他似乎压根儿没有想到什么皮肉交易,什么堕落、罪恶,他似乎要去探访那个陌生而神秘的世界,感受那些不幸和受苦的灵魂,安慰、帮助和拯救那些可怜的生灵。
然而,他在C街,在巷子里、在屋子里,在男人、女人、乐师、车夫、仆役身上看到了什么呢?
“样样东西都平常、枯燥、无味”,谁也不慌张,谁也不带着责备的神情摇头,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厚颜无耻,大胆放肆,麻木而冷漠的脸,脸上不高明地涂着厚厚一层粉,仿佛故意想出来的俗气,淡漠的脸容和步态……至于那种黑暗、那种寂静、那种神秘、那种惭愧的笑容,他原先预料会在这儿看到并使他惊恐的种种东西却连影子也没有。
“这一切是多么贫乏和愚蠢啊!”瓦西里耶夫想,“我眼前所看见的这些无聊现象有什么力量能够诱惑一个正常的人,惹得他去犯那种可怕的罪,用一个卢布买一个活人呢?为了光彩、美、风雅、激情、爱好而犯罪,我倒能够了解,可是这儿到底有什么呢?人们在这儿究竟为了什么而犯罪呢?”(377页)
这些妓院里有许多事情他弄不懂,那些沉沦的女人的灵魂对他来说仍旧跟从前一样神秘,不过他现在才明白这儿的情形比可能设想的还要糟得多。要是那个服毒自尽的、自觉有罪的女人叫做堕落的女人,那么要想给眼前这些随着杂乱的乐声跳舞、说出一长串下流话的女人起一个恰当的名字就难了。她们不是正在毁灭,而是已经毁灭了。
“这儿在干着坏事,”他想,“然而犯罪的感觉却没有,求救的希望也没有。人们卖她们,买她们,把她们泡在酒里,叫她们染上种种恶习,她们呢,跟绵羊似的糊里糊涂,满不在乎,什么也不懂,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386页)
瓦西里耶夫怎么也想不通,在回家的路上,他想:二者必居其一,要么卖淫是坏事,要么卖淫是件天大的坏事。如果是后者,他和他的那些好朋友就成了奴隶主、暴徒、杀人犯,他们岂不是利用别人的饥饿、无知、麻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吗?他们的人道、他们的医学、他们的绘画,有什么用处?
“听着,你们!”他尖刻而气愤地说。“你们为什么上这种地方来?难道,难道你们就不明白这种事有多么可怕?你们的医学说:这些女人个个都会害肺痨病或者什么别的病而提早死亡。艺术说:在精神方面她们死得更早些。她们每个人都因为一生中平均要接五百个嫖客而死,……姑且就算五百吧。她们每个人都是给五百个男人害死的。你们就在那五百个当中!那么,要是你们每个人一生当中在这儿或者别的同类地方逛过二百五十次,那就是你们两个人共同害死一个女人!难道你们不懂吗?难道这不可怕?你们两个、三个、五个,合起来害死一个愚蠢而饥饿的女人!啊,难道这不可怕?我的上帝啊!”
回到家,瓦西里耶夫躺在床上,周身打抖,说到:“活人!活人!我的上帝,她们是活人啊!”于是,他陷于极度的精神痛苦中不能自拔。他得立刻解决这个问题才行!他痛苦地思考了一个晚上,设想出各种办法。如何把她们赎出来,教她们读书识字,教她们劳动和生活技能,甚至跟她们结婚,“对,结婚是最好的办法,也许还是唯一的办法”,还要让那些买她们、害死她们的男人感到自己所扮的奴隶主角色是多么不道德,“使她们不由得害怕才行。先得救男人。”在这方面艺术和科学显然没有什么用处,“唯一的办法就是传播教义”……
有人评价瓦西里耶夫,说他有一种特别的才能——博爱的才能,他对一切痛苦有敏锐的感觉,善于在自己的灵魂里体会别人的痛苦。比如,他看见别人哭泣,自己就流泪,他在病人身旁,就觉得自己也有病,要是看到暴力,他就觉得暴力正在摧残自己。
如今,他正处在这样的极度痛苦中,在房间里跑个不停,衬衫已经撕碎,手也咬破了。看来,现在最需要拯救的不是世上的男人和女人,而是他自己。当朋友们来看他时,他扑过去,哭着说:“看在上帝面上,快点救救我才好!我要弄死我自己了!”
于是,朋友们带他去看医生。经过一番折腾,瓦西里耶夫终于稍稍平静下来,只是对他的朋友们和那位医师讲到那些女人和那条悲惨的巷子的时候用那么淡漠的、镇静的、冷冰冰的口吻,觉得奇怪极了。
“大夫,请您只回答我一个问题,”他说,按捺自己的火气,免得说话粗鲁,“卖淫是不是坏事?”
“好朋友,这还有问题吗?”医师说,表现出这个问题他早已解决了的神情。“这还有问题吗?”
“也许你们大家都对!可是我却觉得奇怪!我学了两门学问,你们就看作了不起的成就,又因为我写过一篇论文,而那篇论文不出三年就会给人丢到一边,忘得精光,我却被你们捧上了天。可是由于我讲到那些堕落女人的时候不能像讲到这些椅子的时候那样冷冰冰,我却要受医师的诊治,被人叫做疯子,受到怜悯!”
在瓦西里耶夫看来,做学问也好,写论文也好,科学也好,艺术也好,都不是问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真正的人,在受委屈,难过,哭泣,求救……这个问题不解决,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然而,周围的人却表现出这个问题早已解决了的神情,这让他无法理解。
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瓦西里耶夫忽然心中充满难忍难熬的怜悯,他可怜自己,可怜他的同学,可怜前天见过的那些人,也可怜医师。他哭起来,倒在那把圈椅上。
我不知道作者对瓦西里耶夫是同情、批判、赞扬,还是嘲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今天,100多年后的今天,在这个被叫做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正如瓦西里耶夫所说——
这儿在干着坏事,
然而犯罪的感觉却没有,
求救的希望也没有。
我们和瓦西里耶夫一样明白——
凡是叫做人的尊严、人格、上帝的形象的一切,
在这里都受到彻底的玷污!
2012年2月16日星期四